與 其 他 囚 犯 一 樣 ，阿 新 最 盼 望 的 就 是 有 人 來 探 監 。 可 是 自 他 入 獄 後 ，昔 日 那 群 稱 兄 道 弟 的 同 黨 都 不 見 了 蹤 影 ，只 有 他 的 父 母 和 女 朋 友 每 月 定 時 來 看 他 。 對 於 父 母 ，他 是 既 感 激 又 內 疚 的 。 「 每 次 他 們 來 看 我 ，我 都 要 求 他 們 帶 一 本 我 愛 看 的 雜 誌 來 。 我 的 媽 媽 是 不 識 字 的 ，有 幾 次 她 帶 錯 了 雜 誌 給 我 ，我 很 失 望 ，很 想 發 脾 氣 ，但 看 看 父 母 都 老 了 ，還 要 他 們 跑 來 看 我 ､ 替 我 憂 心 ，我 又 怎 忍 心 責 怪 他 們 呢 ﹖ 」 阿 新 聲 音 微 顫 地 續 說 ﹕ 「 從 前 我 與 父 母 的 關 係 不 好 ，但 和 他 們 分 開 後 ，卻 又 感 到 『 比 死 更 難 受 』 ﹗」

讀 書 考 試 為 頒 獎 禮

上 訴 失 敗 後 ，阿 新 生 活 得 更 加 渾 渾 噩 噩 。 本 來 他 沒 想 過 要 改 過 ，但 一 間 課 室 卻 改 變 了 他 的 命 運 。 「 當 時 課 室 裡 正 舉 行 學 業 成 績 頒 獎 禮 。 望 著 那 些 得 獎 的 同 學 我 實 在 非 常 羨 慕 。 他 們 不 但 可 以 享 受 一 頓 豐 富 的 晚 餐 ，更 可 邀 請 三 位 親 友 出 席 ﹗ 」 阿 新 滔 滔 地 說 ﹕ 「 平 日 我 們 只 能 隔 著 玻 璃 與 家 人 談 話 ，只 有 在 頒 獎 禮 上 才 可 以 捉 著 他 們 的 手 , 跟 他 們 談 天 ﹗ 」 就 為 了 爭 取 這 難 得 的 機 會 ，阿 新 決 定 發 憤 ，想 不 到 後 來 他 竟 真 的 愛 上 讀 書 ，上 課 更 是 他 在 獄 中 最 快 樂 的 時 光。

懲 教 官 被 「 加 監 」

要 在 混 沌 的 生 活 中 重 燃 鬥 志 本 來 就 不 容 易 ，阿 新 還 要 忍 受 其 他 囚 犯 的 冷 嘲 熱 諷 。 「 他 們 妒 忌 我 讀 書 ，但 這 有 什 麼 關 係 呢 ﹖ 我 可 以 與 另 一 群 愛 讀 書 的 做 朋 友 。 而 且 我 還 有 家 人 和 女 朋 友 支 持 哩 ﹗ 」

可 惜 就 在 阿 新 會 考 前 ，女 朋 友 突 然 離 開 了 他 。 「 其 實 在 入 獄 初 期 ，我 也 曾 勸 她 不 如 放 棄 我 吧 ﹗ 無 謂 浪 費 青 春 。 但 她 堅 持 等 我 ，我 便 相 信 她 。 誰 想 到 結 果 會 是 這 樣 ﹖ 」 這 一 打 擊 使 阿 新 傷 心 ､ 暴 躁 ，更 一 反 常 態 地 用 粗 言 穢 語 喝 罵 懲 教 官 ，結 果 被 「 加 監 」 十 四 天 。 眼 看 苦 心 經 營 的 成 果 要 一 敗 塗 地 ，幸 好 阿 新 最 後 還 是 想 通 了 。 「 要 走 的 始 終 要 走 。 她 走 了 更 好 ，我 可 以 專 心 讀 書 。 」 阿 新 坦 承 這 是 他 在 獄 中 最 難 過 的 日 子 ，但 最 後 他 還 是 原 諒 了 不 辭 而 別 的 女 朋 友 。

想 旁 聽 李 天 命 的 課

一 分 耕 耘 ，一 分 收 穫 。 阿 新 終 於 提 前 了 一 年 多 獲 得 假 釋 。 現 在 他 早 上 到 公 開 大 學 修 讀 中 國 文 學 的 課 程 ，下 午 替 初 中 生 補 習 。 阿 新 自 言 是 「 由 零 開 始 」 ﹔ 他 更 出 席 講 座 與 其 他 人 分 享 自 己 的 經 歷 ，閒 時 就 到 善 導 會 當 義 工 ，協 助 其 他 刑 釋 人 士 重 投 社 會 。 至 於 未 來 ﹖ 阿 新 說 想 當 教 師 ，但 在 此 之 前 ，他 卻 另 有 心 願 ﹕ 「 請 問 李 天 命 先 生 是 否 在 中 文 大 學 授 課 ﹖ 我 很 喜 歡 看 他 的 書 ，請 問 我 可 否 旁 聽 他 講 課 ﹖ 沒 位 子 ﹖ 不 要 緊 ，我 站 好 了 ﹗」

文 錦 棠 ﹕ 死 囚 痛 改 前 非

若 說 沉 重 ，文 錦 棠 的 傳 奇 經 歷 要 較 阿 新 的 沉 重 得 多 。 文 錦 棠 是 赤 柱 監 獄 有 史 以 來 第 三 個 能 獲 假 釋 離 開 的 死 囚 。 二 十 多 年 前 ，文 錦 棠 在 一 宗 銀 行 械 劫 案 中 親 手 槍 殺 了 一 名 沙 展 ､ 槍 傷 一 名 途 人 ﹔ 今 天 ，他 是 香 港 基 督 徒 音 樂 事 工 協 會 辦 公 室 助 理 ，又 是 青 年 會 的 義 工 ，經 常 探 望 末 期 癌 症 病 人 ，激 勵 他 們 活 下 去 。 回 顧 在 獄 中 度 過 的 四 分 一 世 紀 ，他 緩 緩 地 說 ﹕ 「 我 慶 幸 自 己 曾 經 入 獄 ﹗」

獄 中 生 活 不 知 所 謂

話 雖 如 此 ，二 十 一 歲 就 被 判 環 首 死 刑 的 文 錦 棠 最 初 並 不 如 此 想 。 「 當 時 我 十 分 不 滿 判 刑 ，因 此 我 憎 恨 所 有 人 ，包 括 我 自 己 ﹗ 後 來 ，我 被 改 判 終 生 監 禁 , 更 自 暴 自 棄 。 為 了 洩 憤 ，我 到 處 找 人 打 架 ，又 賭 博 ､ 『 搞 對 抗 』 ，生 活 得 不 知 所 謂 。」

牢 獄 生 活 最 折 磨 人 的 ，是 你 幾 乎 可 以 預 料 一 年 後 的 同 一 天 會 在 做 什 麼 。 他 透 露 許 多 囚 犯 就 是 因 為 捱 不 住 這 種 經 年 累 月 的 煎 熬 而 上 吊 自 盡。

一 人 做 事 幾 人 擔 當

但 對 文 來 說 ，煎 熬 不 單 來 自 坐 牢 的 生 活 ，還 來 自 他 對 家 庭 的 內 疚 。 他 的 母 親 風 雨 不 改 地 帶 著 他 年 幼 的 女 兒 來 探 監 , 文 對 於 女 兒 尤 其 歉 疚 。 「 她 是 在 我 入 獄 後 兩 個 月 才 出 生 的 。 」 文 沉 重 地 回 憶 ﹕ 「 她 自 小 就 因 為 有 我 這 『 殺 人 犯 父 親 』 而 被 同 學 取 笑 。 從 前 我 常 說 什 麼 『 一 人 做 事 一 人 當 』 ，說 得 瀟 灑 ，但 誰 忍 心 看 見 親 人 受 苦 ﹖」

最 叫 文 痛 心 的 ，是 他 可 能 一 輩 子 也 沒 法 保 護 女 兒 。 「 還 記 得 女 兒 三 歲 來 探 監 時 ，問 我 ﹕ 『 爸 爸 ，你 何 時 出 來 呀 ﹖ 』 我 不 想 她 失 望 ，只 好 說 ﹕ 『 等 你 小 學 畢 業 吧 ﹗ 』 等 她 小 學 畢 業 了 ，她 竟 真 的 跑 來 問 我 ﹕ 『 爸 爸 ，你 是 不 是 不 會 出 來 的 了 ﹖ 』 那 一 刻 ─ ─ 你 能 想 像 那 一 刻 我 是 多 麼 的 難 受 嗎 ﹖﹗ 」

背 負 著 仇 恨 和 剛 發 苗 的 悔 疚 度 過 了 十 二 年 行 屍 走 肉 般 的 日 子 後 ，一 天 清 晨 ，如 神 蹟 般 ，文 錦 棠 竟 在 剎 那 間 大 徹 大 悟 ﹗ 「 那 天 醒 來 我 突 然 很 驚 怕 ﹕ 十 二 年 一 下 子 便 過 去 了 ，而 我 竟 沒 留 下 一 絲 回 憶 ﹗ 人 生 能 有 幾 個 十 二 年 ﹖ 難 道 我 的 一 生 就 這 樣 虛 耗 了 嗎 ﹖」

義 氣 ﹖ 講 講 罷 了 ﹗

這 一 頓 悟 扭 轉 了 文 錦 棠 以 後 的 生 命 。 他 決 定 不 再 當 搗 亂 的 大 阿 哥 ，後 來 還 信 奉 了 基 督 教 ，認 識 了 一 群 志 同 道 合 的 朋 友 ，組 成 「 邊 緣 樂 隊 」 ，希 望 透 過 音 樂 讓 外 界 重 新 認 識 囚 犯 ，給 予 他 們 改 過 自 新 的 機 會 。 每 月 ，文 會 為 到 訪 的 青 少 年 演 講 。 「 我 要 告 訴 他 們 ，赤 柱 監 獄 一 千 多 名 囚 犯 ，沒 有 一 個 是 不 後 悔 的 ﹗ 現 在 的 電 影 實 在 不 應 該 美 化 了 『 古 惑 仔 』 ﹗ 講 『 義 氣 』 ﹖ 我 入 獄 後 ，『 兄 弟 』 都 沒 有 來 看 我 ﹗ 當 你 沒 有 利 用 價 值 的 時 候 ，誰 還 理 你 ﹖」

如 阿 新 一 樣 ，文 痛 改 前 非 並 未 贏 得 其 他 囚 犯 讚 賞 。 但 他 卻 說 ﹕ 「 別 人 愈 看 不 起 我 嗎 ﹖ 好 ，我 愈 不 能 讓 自 己 再 行 差 踏 錯 ﹗」

港 督 說 「 不 」 無 礙 決 心

其 實 ，香 港 基 督 徒 音 樂 事 工 協 會 也 曾 因 文 錦 棠 表 現 出 色 致 函 港 督 ，支 持 他 獲 得 假 釋 ，但 前 港 督 衛 奕 信 爵 士 卻 親 口 向 文 的 牧 師 朋 友 堅 決 否 定 假 釋 的 機 會 。 「 雖 然 如 此 ，我 偏 不 相 信 自 己 會 老 死 獄 中 。 我 相 信 只 要 今 天 不 放 棄 ，明 天 我 還 有 機 會 。」

一 聲 令 下 重 見 天 日

果 然 ，皇 天 不 負 有 心 人 。 一 九 九 七 年 十 二 月 三 日 ，獲 准 特 赦 為 有 期 徒 刑 的 文 錦 棠 在 懲 教 官 一 聲 令 下 ，懷 著 患 得 患 失 的 心 情 準 備 離 開 生 活 了 二 十 多 年 的 監 獄 。 沒 想 到 赤 柱 監 獄 的 囚 犯 早 已 聞 訊 並 蜂 擁 而 出 ﹗ 無 論 他 認 識 的 ､ 不 認 識 的 ，都 隔 著 鐵 絲 網 或 伸 手 ､ 或 伸 出 頭 來 跟 他 道 別 。 「 那 場 面 的 震 撼 是 電 影 無 法 模 擬 半 分 的 ﹗ 」 文 帶 點 驕 傲 地 回 憶 ﹕ 「 我 甚 至 聽 見 有 人 喊 ﹕ 『 出 了 去 要 好 好 做 人 ，別 再 回 來 呀 ﹗ 』 我 很 感 動 ，激 動 地 大 喊 ﹕ 『 希 望 你 們 也 能 早 日 離 開 ﹗ 』 二 十 三 年 來 首 次 呼 吸 新 鮮 的 空 氣 ，文 說 ，當 時 他 感 覺 自 己 像 隻 鳥 。

不 過 ，這 隻 鳥 很 快 就 感 到 別 了 多 年 的 世 界 並 不 容 易 適 應 。 車 多 ､ 人 多 和 高 聳 的 大 廈 都 使 他 感 到 很 大 的 壓 迫 感 ﹔ 他 認 不 得 錢 幣 ，連 坐 地 下 鐵 路 回 家 也 迷 路 。 幸 好 得 到 母 親 ､ 女 兒 和 教 會 幫 助 ，現 在 他 已 適 應 了 急 速 的 生 活 節 奏 ，並 常 到 學 校 和 佈 道 會 上 演 講 ，以 自 己 的 經 歷 勸 誡 青 少 年 ，更 成 功 游 說 了 幾 名 邊 緣 青 年 重 回 正 途 。 他 興 奮 地 說 想 不 到 自 己 還 能 為 社 會 出 力 。

回 想 從 前 在 江 湖 打 滾 的 日 子 ，文 很 享 受 現 在 平 淡 的 生 活 ﹕ 「 最 少 ，我 不 必 終 日 怕 被 警 察 逮 捕 或 被 仇 家 追 斬 。 我 慶 幸 自 己 曾 經 入 獄 ，否 則 我 肯 定 一 輩 子 也 不 能 抽 身 。 現 在 我 最 怕 的 是 會 失 去 我 的 母 親 ﹔ 我 這 做 兒 子 的 沒 能 使 她 大 富 大 貴 ，希 望 能 多 陪 她 聊 天 ､ 品 茗 ，使 她 安 慰 。 我 很 珍 惜 現 在 的 日 子 。」■

重 生 之 路 困 難 重 重 ﹖

「他 是 我 最 忠 實 的 『FA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