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陳志偉/馮可怡/郭笑欣 編輯 馬家平/黃凱蒲  

「有時我真羡慕大陸的殺人犯,被捕後給槍斃,一了百了, 總比我無了期地等候發落的好﹗」這些沮喪的說話,來自一群被判「等候英女皇發落」的青年殺人犯。或許有人會認為殺人犯罪有應得、死不足惜,但這群犯案時未滿十八歲的青年犯面對的卻是無期徒刑,所受的刑罰比成年殺人犯還重。這不公平、不人道的待遇,令他們身心受盡折磨,而罪魁禍首,竟是本著網開一面放過犯人的恩典判罰 ──「等候英女皇發落」。

九三年以前,法官對所有不足十八歲的青年謀殺犯均不能判處死刑或終生監禁,只能判決「等候英女皇發落」,希望他們在十數年的鐵窗生涯中痛定思痛後,英女皇便特赦他們,讓他們重投社會,重新做人。

不過,自從立法局於九三年四月通過廢除死刑後,取消了「等候英女皇發落」,所有殺人犯均一律被判處終身監禁,這「恩典判決」也隨之成為歷史。到目前為止,香港有十四名青年殺人犯仍未被判處刑期。

直至九七年六月,立法局通過《長期監禁刑罰覆核條例》,規定「等候英女皇發落」的囚犯,先要服完個別的最低刑期,才會由長期監禁刑罰覆檢委員會(簡稱長監會)覆核,作出「確定刑罰期限」。當時首席大法官李國能為這批囚犯定出了十五至三十年「最低刑期」的量刑,這不單有違當初判決「等候英女皇發落」減輕刑罰的原意,反而令他們的刑期延長。

不人道的判決

個案一
姓名﹕ 育仔
年齡﹕ 28歲
最低刑期﹕ 20年
已服刑期﹕ 10年
確定刑期﹕ 不詳
入獄原因﹕ 黑社會仇殺

二十八歲的育仔是十四名罪犯之一。他三歲隨父母從內地來港定居,在品流複雜的安置區長大。由於家境清貧,父母終日為口奔馳。在缺乏父母照顧的情況下,他中一輟學後便混上了黑道中人,在一次黑社會仇殺中,育仔被判謀殺罪。由於犯案時不足十八歲,根據當時九一年法例,他被判「等候英女皇發落」。

入獄初期,育仔天真地認為「等候英女皇發落」是個恩典。他說﹕「根據案例,我們這類青年犯只須等候三至六年便能獲英女皇或港督發落,判的確實刑期也只是十二至十五年左右。」

回歸前夕 求助無門

育仔以為自己的情況也一樣,於是下定決心發奮讀書,為將來鋪路,誰知一等就是十年。隨著九七逼近,有關方面仍是愛理不理,沒有回覆,使他急如熱鍋上的螞蟻。育仔開始意識到情況並非想像中樂觀,心想﹕「若連英女皇也跑了,那還有誰來『打救』我們﹖」

面對茫茫前路,九六年開始育仔與其他「等候發落」的囚犯去信前港督、英國有關部門、國際特赦組織和立法局議員梁耀忠。可是當中只有梁耀忠願意為他們奔走。


梁耀忠曾幫助「等候英女皇發落」的囚犯,但卻表示困難重重。(陳志偉攝)

最低刑期 不合情理

育仔被判二十年的「最低刑期」,他坦言獲知判決後感到灰心、絕望,更萌生自殺的念頭。「那是我入獄以來最沮喪的時候,在二十年最低刑期服滿後,還要等長監會覆檢才獲得確實刑期,換言之,現在我還不知要坐多久﹗」

提到刑期,育仔高呼不公平。「被判終生監禁的成年殺人犯,最重判刑只是四十六年,扣除假期、假釋,實際刑期為二十三年。但我最低刑期已二十年,而且還未知確實刑期,這跟無期徒刑有何分別﹖」

在獄中無了期地等待,雖然令他絕望,但他從沒放棄,這份堅持源自對育仔不離不棄、默默支持的母親──清姐。

清姐每月會探望育仔兩次,風雨不改。帶著濃厚鄉音的清姐說﹕「我經常對他說﹕『你要努力讀書,阿媽一定等你。』希望他不會心灰。」

她又參與所有為「等候發落」犯人爭取確定刑期的行動。不過她坦言自己的內心也曾不停掙扎和交戰。「當初我也曾掙扎,若被老闆知道自己的兒子是殺人犯,可能飯碗不保。但假如連做母親的都不願意挺身聲援兒子,又憑甚麼叫別人幫助他們呢﹖」

清姐的支持為育仔帶來無限的鼓舞,他說現在唯一能做的是繼續進修,不讓關心他的人失望。至於「將來」,他除了不斷的等待以外,別無選擇。

積極的人生

個案二
姓名﹕ 亞迪

年齡﹕ 28歲
最低刑期﹕ 20年
已服刑期﹕ 11年
確定刑期﹕ 不詳
入獄原因﹕ 黑社會仇殺

二十八歲的亞迪,十一年前跟黑社會「大佬」毆鬥,一刀斬在別人的頸項上,最後被判謀殺。

與育仔同樣被判處二十年最低刑期,亞迪在最需要家人支持的時候,父母卻因車禍身亡。面對連串打擊,亞迪不但沒有頹喪,反而下定決心,痛改前非。

回憶以往的生活,亞迪坦言悔不當初。「曾以為黑社會最講義氣,但出事後,他們不但沒有照顧我,還反過來指證我,全無義氣﹗」

「惟有家人對自己不離不棄,令我覺得家人很重要。」提到父母九七年意外身亡,他紅了雙眼,語帶哽咽﹕「我很後悔惹上了黑社會,連送爸媽最後一程也辦不到。」

父母出事後,亞迪的哥哥與妹妹常探望他,令他更珍惜與家人的關係。為此亞迪決定努力讀書,不斷裝備自己,攻讀商科考了會考、完成倫敦商會專業試 (LCC) 等,為實現當會計師的夢想鋪路。

雖然胸懷大志,但他並不樂觀﹕「有案底不能做會計師,只能做會計文員。可是自己學歷低又殺過人,很擔心沒有人肯請我。」「三十至四十歲是男人發展事業的黃金時期,偏偏這時我卻要在獄中度過﹗」

亞迪優異的表現和積極的人生觀,使他被選為「模範犯」,經常被邀請到中學演講,以個人經驗感染青少年,使他們能引以為鑑。

亞迪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更希望將來有回饋社會的一天。只是面對無期徒刑,這究竟是「希望」﹖還是「奢望」﹖

重投社會的青年

個案三
姓名﹕ Andy
年齡﹕ 33歲
已服刑期﹕ 15年
出獄年份﹕ 1997年
入獄原因﹕ 自衛殺人
現時職業﹕ 會計文員

剛剛下班的Andy,穿了一身西裝,談吐得體,有誰會想到他是一個十五年前因殺人而入獄的殺人犯﹖

經過長年累月的等待和對覆檢結果的多次失望,Andy早已打消了出獄的念頭。一九九七年六月,港督彭定康在回歸前最後一次親自覆核被判「等候英女皇發落」囚犯的刑期,決定釋放四名坐牢年期過長的囚犯,被押十五年的Andy成為了幸運兒之一。Andy回想當天早上,獄卒著他收拾行裝,並告訴他下午可以出獄時,他簡直不能相信,以為獄卒跟他開玩笑,更對他們說﹕「唔好玩啦﹗」

如此突如其來的喜訊,令他開心也來不及,也慶幸自己終可逃離噩夢。「在獄中的十五年就像一場噩夢,現在總算夢醒了。」

鐵窗生涯 枯燥乏味

性格沉靜內向的Andy,因為被惡徒攔路痛打及收保護費,情急下用利器反擊,豈料將對方刺死。 由於犯案時未滿十八歲,Andy最終被判「等候英女皇發落」。漫長的等待歲月,便由那時開始。

任何人都難以忍受那十五年的刻板生活。Andy每天早上七時起床,到工場負責釘書的工作。除了釘書、吃飯之外,Andy的娛樂就是每天五時至六時半看電視,其餘的時間都會用來讀書。若非家人在背後支持,他不諱言會受不住長期的煎熬而自殺。

情緒起伏 患得患失

在長囚會覆核前後,Andy的情緒起伏最大。「這段日子的心情就如坐過山車,覆核前通常十分緊張,患得患失。既希望覆檢成功,但又知機會渺茫。」Andy淡然地說。

回想獄中生活,Andy說絕不好受﹕「負責為囚犯撰寫報告呈交長囚會的,全是懲教署職員,所以囚犯多會跟他們打好關係,希望他們將報告寫好。」

此外,這幾年「等候發落」的犯人經常向外求助,引來懲教署不滿,更要求他們不要「搞事」。

漫長等待 重見光明

與社會脫節十五年,Andy獲得自由後,要好一段時間才適應社會﹕「十五年裡世界的變遷很大。街道的變化令我常常迷路,火車、地鐵、巴士各種交通工具五花八門,我常常搭錯車。還有物價的差距,初出獄時我連怎樣用錢也不知道﹗」

求職方面,案底成為Andy一大障礙。由於有犯罪紀錄,他不能應徵政府職位,少了很多選擇。他說現在的僱主不知道他的過去﹕「他沒有問,我也沒有打算主動告訴他,他知道的話一定會解雇我。」他肯定地說。

他最慶幸的,是有一班支持他的好朋友。「以前的朋友已沒有聯絡,現在的朋友全是新相識。他們沒有被我的過去嚇怕,反而接納和包容我。」他說時面露笑容。

不過,不是所有朋友都會接受他這「殺人犯」的身分﹕「只有幾個知心友知道我的身分,其他朋友根本不知道這個秘密,我怕他們會被嚇跑。」

相比仍在獄中等候發落的囚犯,Andy自覺十分幸運,所以很珍惜擁有的一切。「就算是懲罰,也應該讓他們知道怎樣罰。現在政府囚禁他們,但又不告訴他們監禁年期,他們無了期等待,根本就是雙重懲罰,精神上的折磨比失去自由更痛苦﹗」

儘管出獄時天空烏雲密佈,在家人和朋友協助下,Andy已適應急速的生活步伐。他現職會計文員,半年前開始在香港理工大學修讀校外會計課程。 「我會繼續努力,用行動來證明殺人犯也能貢獻社會。」他語氣堅定地說。■


囚犯為表示不滿,合力設計圖中海報,楊漪珊更把它用作為《等候董建華發落》一書的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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