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爭中,仍然高唱我歌

音樂會的大銀幕變成連儂牆,鋪滿了彩色便利貼;樂隊在台上揮灑熱汗,唱出做音樂的初心;「光復香港,時代革命」的呼聲在場館內此起彼落……反修例運動之中,有不少音樂人顧及內地市場和商業贊助,選擇噤聲不表態,但是也有音樂人無懼打壓,以歌曲、籌款及音樂會支援運動。為了堅持初衷、唱出忠於自身立場的樂曲,音樂人正面對甚麼掙扎?

記者│何泳薇 編輯│李詠 攝影 │何泳薇

在香港政府執行《禁止蒙面規例》的首日(2019年10月5日),本地嘻哈搖滾樂隊大懶堂(LMF)旋即在網上推出《二零一九》一曲,唱出「逆權時代入面極亂,極權製造混亂」、「以暴易暴,槍桿對頭顱,唯有用勇武態度對抗」等歌詞,聲援反修例社會運動,表達對政府不滿。歌曲引起不少港人共鳴,在網上已突破200萬點擊。

2019年適逢成團20周年,LMF一行八人本來打算一改過去批判權貴、諷刺時弊的創作主題,推出激勵年輕人的歌曲。但6月起反修例運動每況愈下, 7月21日元朗襲擊事件更令樂隊一眾成員大感憤怒,認為政府和警方與市民為敵,決定著手創作記錄這場社會運動的歌曲───《二零一九》。

LMF形容《二零一九》是社會現況的「觀察報告」,沉實地輯錄社會運動的片段,回歸搖滾本質,真實反映政治訴求及社會問題。(受訪者提供)
LMF形容《二零一九》是社會現況的「觀察報告」,沉實地輯錄社會運動的片段,回歸搖滾本質,真實反映政治訴求及社會問題。(受訪者提供)

「用十年換十年,判十年坐十年」,鏗鏘有力的副歌,講述年輕示威者即將面臨最高刑期為10年的暴動罪,成員皆對此段歌詞倍感痛心。結他手梁偉庭(阿庭)嘆道:「這真切地在他們(年輕示威者)身上發生,他們聽到一定覺得好慘。」他坦言創作過程「好辛苦」,成員們就歌詞內容斟酌良久,避免作品過於煽動或為事件妄下定論。LMF 9月在旺角警署附近的錄音室灌錄《二零一九》,當時太子、旺角有不少衝突,他們特意下樓看有沒有警察,甚至在想催淚煙會否湧入室內。他們揣著沉重和不安的心情,繼續製作記錄香港當下的「時代曲」。

冒險推出抗爭曲 周年音樂會險成泡影

LMF 2019年12月的《大懶堂二十祭》音樂會在最多可容納3,600人的九龍灣國際展貿中心匯星(Star Hall)舉辦,樂隊10月就要開始為音樂會申請「臨時公眾場所娛樂牌照」。鑑於警方是審查牌照的單位之一,樂隊擔心推出諷刺政府和警方的歌曲或會惹來警方不滿,以擾亂公眾秩序為由拒絕發牌。音樂會用了近兩年籌備,並邀請十隊樂隊表演重新創作的新曲,若沒有牌照,一切努力將付諸流水。他們原本打算在牌照批出後才推出《二零一九》,豈料政府於10月4日突然宣布制定《禁止蒙面規例》,成員直斥「忍無可忍」,把心一橫,於翌日在網上發表歌曲。 主音MC仁直言:

「我們知道出了歌,年底的音樂會隨時會被取消。若今次再不發聲,恐怕往後沒有機會。」

LMF主音MC仁透露籌劃音樂會《大懶堂二十祭》的歌曲流程至演出前一星期才落實。(受訪者提供)
LMF主音MC仁透露籌劃音樂會《大懶堂二十祭》的歌曲流程至演出前一星期才落實。(受訪者提供)

阿庭笑言推出《二零一九》,令音樂會由「慶祝」變「驚足」,估計成功舉辦音樂會的機率只剩一半。LMF一直關注發牌的進展,等候發牌兩個月之後,終在表演前兩日獲發牌照才如釋重負。

LMF鮮明的立場贏得不少掌聲,卻也帶來了代價。《二零一九》上載到互聯網後,音樂會贊助商擔心影響內地市場,陸續抽起對LMF音樂會約60萬港元贊助,佔音樂會開支約200萬港元的三分一。「(沒有贊助是)預料之中,我們知道某些贊助商的主要客源是內地人,我們甚至主動叫他撤回贊助。」成員們對此沒有太在意,唯有靠自家設計周邊商品、門票收入及自掏腰包,支付全數音樂會成本。沒有束縛,也從沒有考慮內地市場,阿庭覺得不失是一件好事:「我們可以很自由,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我們一直都是underground(地下樂團),這樣才夠真實。」

KOLOR聲援反修例運動惹爭議 無奈暫別內地歌迷

本地流行搖滾樂隊KOLOR於2005年成團,創作題材多圍繞社會現況及生活反思,如歌曲《角力場》講述學生壓力過大而自殺,《蛇吞象》則諷刺拜金現象。2015年起,KOLOR拓展內地市場,由寂寂無聞,到在微博有近四萬名粉絲、在深圳、廣州、佛山等地舉辦十多場巡迴演出,漸漸闖出一番名氣。樂隊鼓手朱偉初(Michael)說:「進軍內地市場從來不是一朝一夕,是要花上幾年時間,慢慢建立聽眾基礎。」他們透過微信與聽眾互動,漸漸累積了有1,000個內地樂迷的聊天群組。以往樂隊在香港的音樂會有大概2,000名觀眾,內地音樂會就有大概1,000名觀眾,但內地樂迷未必輕易跨省參與音樂會,所以內地樂迷實際人數比入場觀眾人數多。

2019年6月12日,示威者佔領金鐘夏慤道,警方以武力清場。樂隊成員關注反修例運動,在Facebook和Instagram等個人社交平台,以轉換全黑色的個人頭像和分享社會運動新聞,表達對政府及警察的憤怒,但公開表態卻惹內地樂迷反感。

微信粉絲群中漸漸出現攻擊KOLOR的言論,有內地樂迷更挑起罵戰,先是貼出KOLOR成員聲援反修例運動的網上帖文,指責樂隊主張「港獨」,又質疑樂隊為何還要到內地演出,聲言要舉報群組。結他手羅灝斌(Robin)說,暫別內地歌迷使他們感無奈和可惜,為了息事寧人,又擔心微信受內地政府監控,KOLOR於去年6月底解散兩個微信群組。想到日後難以取得內地演出的批文,亦隨即叫停所有內地演出,與一眾內地歌迷暫別,只道「不要問為何,大家心知肚明,有緣再見」。

雖然要離開打拼了五年的內地市場,主音蘇浩才(Sammy)指樂隊有意向台灣、馬來西亞等華語地區繼續發展廣東歌市場,樂團已做好心理準備,未來四至五年不再到內地發展:

「我們是香港樂隊,最重要飲水思源。」

結他手Robin(左二)表示,KOLOR的音樂會從不靠贊助商支持,故創作自由度較大。(受訪者提供)
結他手Robin(左二)表示,KOLOR的音樂會從不靠贊助商支持,故創作自由度較大。(受訪者提供)

堅持扎根香港,行動表達支持

KOLOR一直以行動支援這場運動,他們在7月舉行音樂會《Initialness Live 2019》加入反修例運動的元素,例如在大屏幕展示「連儂牆」,以及「721」等象徵重要社會事件日期的數字。 他們8月亦參與了「繁花音樂祭」,音樂會門票及義賣收益約40萬港元,全數捐給為被捕示威者提供法律及生活支援的「星火同盟」。

KOLOR在音樂會加入聲援反修例運動的巧思,引起場內熾熱的呼聲,樂隊很高興能幫助港人宣洩壓力。(受訪者提供)
KOLOR在音樂會加入聲援反修例運動的巧思,引起場內熾熱的呼聲,樂隊很高興能幫助港人宣洩壓力。(受訪者提供)

與LMF等音樂人不同,KOLOR在反修例運動期間,沒有發表具有鮮明立場的歌曲,結他手羅灝斌(Robin)認為,在社會運動如火如荼之際透過歌曲直白地表態,擔心煽動歌迷,甚至有「抽水」之嫌。「大家都在經歷大時代歷史性事件,都沒有料到情況能如此慘烈,令我們深深體會到創作原來真的很受環境影響」。Sammy透露是次社會事件帶給他們很大創傷,樂隊花了半年時間克服巨大的無力感及沉澱思想上的衝擊,才繼續創作。

KOLOR希望歌曲和行動一致,真確反映樂隊成員的想法。(受訪者提供)
KOLOR希望歌曲和行動一致,真確反映樂隊成員的想法。(受訪者提供)

唱作新人林聰:先斬後奏推抗爭歌

2019年12月,何韻詩旗下音樂公司的28歲唱作新人林聰,與何韻詩一同填詞、合唱,推出了另一首描寫抗爭運動的歌曲《夜行》。歌詞「始終相信,榮光中可再見」、「天空海闊,天高地厚」蘊含了這場運動的象徵意義,歌曲的音樂影片中更呼應多個抗爭場地,例如金鐘立法會綜合大樓地下示威區(俗稱「煲底」)、中大二號橋一帶、葵芳連儂隧道等等。

林聰於2018年簽約,出道不足一年便碰上反修例運動。早在上年6月12日「金鐘衝突」後,林聰對政府氣憤難平,一心想即時以音樂表達不滿,於是夥拍朋友在一星期內,為四年前寫好的歌曲《主流》重新編曲和製作音樂影片,便「先斬後奏」地繞過音樂公司的批准,在個人YouTube頻道上載歌曲《主流》,內容寄望民意團結成為主流。

音樂公司老闆何韻詩得悉林聰擅自上載歌曲後,只是拋下了一句:「做你認為正確的事。」林聰說:「自己當時確是十分反叛。」他表示身為合約歌手,推出歌曲需要公司不同部門協調,例如平面設計、宣傳等,歌曲發行時間表不能隨時更改,所以才擅自上載歌曲,避開繁複程序,「獨立音樂人可自主發行歌曲,但合約音樂人需顧及公司決定。」

林聰於2019年9月舉行小型音樂會《若只如初見》,希望透過音樂為聽眾舒緩無力感。(受訪者提供)
林聰於2019年9月舉行小型音樂會《若只如初見》,希望透過音樂為聽眾紓緩無力感。(受訪者提供)

作為新人,林聰發行的第三首單曲便如此開宗明義支持運動,朋友曾質疑林聰的做法或會遭到打壓,與內地市場無緣,影響日後發展。林聰反認為新人負擔才比較輕,自由度比較大:「如果前途使我不能表達心裡所想,這個前途其實沒有意義。」在反修例運動前,他自認被別人的讚賞「蒙蔽」,被更多人認同的渴望「慢慢侵蝕」了他,但這運動如當頭棒喝,使他反思音樂可為社會帶來的影響:

「好的音樂是來自我是一個好的人,是一個擇善固執 、格物致知、誠意正心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