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淪為戰場 學生心理創傷難平復

「我夢見自己不停逃跑、不停被人追殺、強姦,同伴被斬死,但我什麼也做不了……」這是Christina(化名)經歷香港中文大學二號橋衝突後,連續四晚發的噩夢。她不斷從夢中驚醒,不想再睡覺;她甚至恐懼,夢境會變成現實:「我很怕有一天我會被消失或被強暴,我本來是有名有姓的,但可能到第二天我已成為了一具屍體。」

記者│梁安琪 編輯│連嘉文

反修例運動的戰火從街頭蔓延至校園,中大和香港理工大學(理大)於去年11月成為衝突現場。雖然兩場校園衝突至今已逾四個月,但示威者對當時的遭遇仍然歷歷在目,衝突帶來的心理創傷亦未因時間流逝而消失。

在反修例運動中,中大學生Christina只曾參與集會和擔當後勤人員,直至中大校園內發生衝突,她才成為前線示威者。去年11月11日早上,是反修例運動中「黎明行動」的第一天,防暴警察在上午七時許開始與示威者對峙。Christina與其他示威者在賽馬會研究生宿舍旁的小路搬磚設置路障,突然一枚胡椒球彈從她身旁擦過,她猛然抬頭,發現駐守於二號橋保安亭後的警察正用胡椒球槍瞄著前線示威者。當刻她僥倖避過子彈,但事後回想卻難掩恐懼:

「或許警方只把我們當成人形槍靶,射中頭部就得10分,而不是把我們視為有血有肉的人。」

警察在上午八時開始以催淚彈、胡椒球彈等攻擊,示威者隨即用汽油彈還擊。直至下午二時許,警察進入環迴東路,制服5名示威者。晚上,Christina看見一名示威者以床墊作盾牌,大叫「光復香港」後冒死衝到靠近二號橋防線前。Christina親眼目睹警方毫不留情地向該名示威者發射布袋彈,指「好怕他會死」,當時更差點哭了出來。

翌日,Christina看見二號橋人手充足,便轉為駐守中大崇基學院入口(崇基門)。她回憶,當天有兩架警車從大埔公路方向高速駛至崇基門,車還未剎停,警方已經下車,並在數米外施放多枚催淚彈。剛來得及打開雨傘遮擋,就有催淚彈落在她的傘上和腳邊。催淚煙鑽進Christina的眼罩,她脫下眼罩,閉著眼跑了約50米,驚慌失措下不斷大喊求救。她的心情一度難以平復,直至朋友帶她到一旁洗眼和安撫她,心情才平靜下來。

中大示威者在12日的衝突中用圓桌和雨傘作防備,在火光中與警方對峙。(歐嘉鴻攝)

噩夢連連 夢中被追殺被強姦

兩日的衝突令Christina體力透支,每次回到宿舍就倒頭大睡。然而回家後,她卻連續發了四晚噩夢,甚至在網上流傳的消息也成為了噩夢內容:自己被強暴、被人追殺、一同留守中大的示威者被斬死,但自己只能任人魚肉。夢魘讓Christina害怕入睡,更開始擔心自己和親友會遇上噩夢裏的經歷。缺乏安全感的她更會用Whatsapp分享自己的實時位置給男朋友:

「我很怕有一天我會被消失或被強暴,可能我本來是有名有姓的,但到第二天我已成為了一具屍體。」

衝突結束後中大雖未復課,但學生也有作業要完成,可惜Christina在衝突後約一個多月的時間,常常心神恍惚,不能好好完成作業。直至她刪除手機的Facebook應用程式,期間也不再看有關反修例運動的影片,才不再發噩夢。可是直到今天,當Christina的朋友看示威的直播,她仍會覺得非常煩躁和生氣,會叫朋友馬上停止,不想再聽到任何新聞。

Christina 形容中大就像自己的家,她寧願與中大共存亡,也不願因為沒有幫忙而抱有遺憾。
(連嘉文攝)

反修例運動開始前,她曾與朋友到工廠大廈玩射擊遊戲(War Game),覺得頗有趣。但今年1月她再次到遊戲場地,聽見槍聲和看見人形槍靶後立即很緊張和懼怕,很想大哭,但擔心朋友不開心,只好強忍淚水。Christina說,這讓她回想起中大的衝突場景,感覺「警察沒有把我們視為生命」。她本以為時間可以沖淡一切,自己應該能克服負面情緒,但當遊戲觸發恐懼,令她再次發噩夢,她才意識到原來衝突場面對她造成的精神創傷持續了那麼久。

Christina了解過創傷後遺症的徵狀,認為自己的情況不算嚴重,便沒有求醫。中大衝突過去半個月後,她的情緒逐漸平復,偶爾在情緒低落或發噩夢時會與朋友傾訴,避免積累過多負能量。她也會以烹飪、看書和看喜劇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減少回想中大衝突的遭遇。現在除非聽到衝突現場的聲音,否則都不會回想起中大的衝突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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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困理大三天 屢逃屢敗感絕望

中大生阿欣(化名)去年11月正身處外國,但她得悉戰火蔓延至自己的校園後,便立刻趕回香港。當時中大的衝突已結束,她便轉去理大支援。17日下午,她連同兩名朋友趕至理大,由於當時主要出入口已被警方封鎖,在理大就讀的朋友帶她從小路進入校園。阿欣原以為警方逗留一兩天後便會離去,但卻遲遲未見警方撤退。留守的示威者因為擔心被捕而相繼離開,不少中學生被校長接走,立法會議員許智峯也帶了數十名示威者離去。短短三日內,示威者從17日有數千名跌至19日的不足100人:「我離開時理大冷清得可怕,本來坐滿了人的學生食堂也變得空蕩蕩的。」因此,阿欣從18日起就萌生要離開理大的念頭,希望能從小路逃脫,避免個人資料落入警方手中,增加被捕風險。

在理大的衝突期間,校園內一片狼藉,留守的示威者不斷減少,氣氛冷清。
(立場新聞黃紫儀攝)

從走小路、游繩到爬水渠,阿欣每次得悉新方法後就趕到逃生位置,可惜警方很快就接獲消息並封鎖出口,阿欣嘗試了超過10次,都未能成功離開。一次,阿欣在逃生位置遇見認識的人,打算一同逃離,怎料她尚未脫離困境,警方就已經到達出口位置,希望又再被打破。不久,她從電話得悉朋友已成功離去:

「我當刻感到絕望,感覺自己永遠都只差一步,卻永遠無法逃離。」

屢敗屢試,阿欣在當日晚上10時至凌晨3時都守在最前線的A Core,更被水炮車擊中。因為精神緊張也不能好好休息,三天裏只睡了數小時,身心疲憊令阿欣變得煩躁焦慮。她開始與朋友爭執,有時更會怪責朋友的錯誤決定令她無法逃脫,她坦言於被困後期感到非常緊張和絕望。

受訪者阿欣在朋友的帶領下從小路進入理大Z Core。(連嘉文攝)

腦海湧現警員容貌 感失望自責

被困三天,阿欣心力交瘁,她於19日晚上11時許以病人身分離開理大。登上救護車前,一名防暴警察在分流站登記示威者資料,阿欣至今仍然記得他的外貌:年約三十歲、粗眉、皮膚黃黑,制服上掛著寫有「警察加油」的牌子。那名警察當時蹲在阿欣眼前,指她申報個人資料時說話吞吐,質疑她撒謊並且威脅道:「你們這些人不要以為可以騙到我們。」……之後在阿欣的噩夢裏便經常出現這名警察警告她和她被人追捕的畫面,持續至12月中旬。

阿欣離開理大後,每當獨處時就會回想起衝突場面。阿欣憶述駐守在理大A Core期間被警方的水炮車射中,雖然皮膚刺痛灼熱,但她指精神上的壓力比皮膚灼傷更嚴重,因為當時前線示威者數量不多,駐守於A Core的人需要一直處於備戰狀態,無法好好休息。如今這些留守和被水炮車擊中的畫面一直充斥著她的腦海,最初幾個星期她每兩三天就哭一次,亦不敢看理大衝突的相片。直至現在,她看到有關報道仍然會心情低落,所以會和一起入理大支援的朋友聊天,抒發情緒。

理大衝突後,阿欣仍然關注反修例運動的消息,卻未再參與任何關於反修例運動的集會。她覺得自己變得更膽小,即使是和平集會,也擔心被警察截查,現時看見全副武裝的警察、警車和水馬時亦會感到恐懼,也會迴避到理大附近。阿欣覺得自己仍未準備好重新參與這場運動,並感到自責,有時會偷偷地哭。「對自己有些失望。其他人比我在運動中經歷更多,但自己只是經歷這些就這樣(有情緒困擾)。」阿欣曾經在8月參與反修例運動時,因接收太多負面資訊覺得情緒低落,故此致電情緒支援熱線,但認為對方態度敷衍,只叫她好好休息,便沒有再求助。

在理大的衝突期間,留守的示威者只能躺在手推車等工具 上休息。(立場新聞黃紫儀攝)

義務精神科治療 情緒持續低落或患創傷後遺症

香港精神科醫學院於去年8月推出「Care4ALL香港精神 – 同舟共行計劃」,暫定於今年12月結束。計劃目的是為因社會事件出現情緒困擾的市民提供精神評估和治療,求診者能接受最多8次的免費診症服務。精神科專科醫生會於首次診症時為求診者進行全面的精神健康評估,再根據求診者的情況,轉介至參與計劃的社工或臨床心理學家,或繼續由精神科專科醫生治療,而求診者的個人資料均會保密及僅作治療之用。截至2月初,計劃收到215宗求助查詢,年齡由7歲至73歲不等,包括學生和記者。

林醫生認為市民不應自行診斷精神狀況,若長時間情緒低落,或煩躁不安,應該向精神科專科醫生求診。
(連嘉文攝)

香港精神科醫學院副院長林美玲醫生從徵狀推測,Christina和阿欣患有創傷後遺症,但強調需要進行當面的精神健康評估才能確診。她又指,經歷衝突事件後心情低落屬常見現象,避免看影片和轉移注意力不失為舒緩情緒的好方法,但普通情緒低落只會維持數小時至數天,若情況持續兩星期以上,甚至嚴重至影響學業、事業和社交生活時,就屬於創傷後遺症的症狀。

然而,林美玲醫生強調市民難以自行判斷自己是否患上創傷後遺症,她建議如有懷疑,或被情緒困擾多個星期,就需及早向精神科專科醫生求診,進行全面的精神健康評估和治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