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計成本平賣裝備——專訪國難五金「腦細」李政熙

自六月起,反修例示威浪潮愈演愈烈,示威者和警方的行動不斷升級。李政熙不忍看見示威者的武力遠遠不及警方,常因裝備不足而受傷,因而成立「國難五金」,在示威現場附近以快閃形式開舖,以蝕本價出售裝備。國難五金打著「發國難財」的旗號高調做生意,他早前被警方指涉嫌藏有攻擊性武器而被捕,但縱然如此,他仍是作風強悍,我行我素。

他是本土派政治人物,亦是熱血公民的前成員,以往多次在社運走上前線,兩年前因襲警而入獄七星期。他有一句座右銘:「世上沒有從天而降的英雄,只有挺身而出的凡人」。是什麼原因令一名「衝衝子」離開前線,當回一個挺身而出的「平凡人」?

記者│劉靖怡 編輯 攝影│周倩鈺

人稱「腦細」的李政熙今年33歲,自幼不喜歡跟著制度走,在會考零分後,輾轉讀過銜接課程,最終在香港城市大學入讀工商管理。讀了一年,有人推薦他到保險公司工作,他便退學成為保險經紀。雖然月入三萬,但他嫌生意額不夠高,一年後轉投地產業,一做八年。後來政府推出措施限制樓宇炒賣,加上他認為在2047年後,市民的物業有可能被政府收回,他說「叫人買樓等同推人去死」,礙於良心不安而在2012年辭職,轉而跟隨父親的腳步,成為一名煤氣技工。

因地產離不開社會及政治因素影響,李政熙一直有從新聞了解政治,不過他真正參與的社會運動,是自2012年的反國教運動始,適逢同年其女兒出生,令他決定為下一代發聲。其後的雨傘運動及2016年的旺角警民衝突(下稱旺角衝突),李政熙也走上了前線,現時他已不願提起那些經歷,但提到因旺角衝突而流亡海外的弟弟李珏熙,他顯得有些失落:「我們是同伴,很多時在抗爭現場,我和他都是形影不離。除了彼此,我們都不會很相信其他人。」

李政熙表示,黃毓民是自己的政治啟蒙者,在他的影響下加入熱血公民,並參加2015年的區議會選舉。(取自受訪者Facebook)

雨傘運動完結後,李政熙加入熱血公民,在2015年參加區議會選舉,出選北區天平西落敗。在旺角衝突之後,李政熙加入專為被捕人士提供援助的組織「月光抗爭支援」,負責聯絡被捕者家人、安頓被捕人士等。當時有熱血公民的成員反對他以組織名義提供支援,他反駁自己只是以個人名義幫助被捕者,「我覺得外面被捕的都是手足,不是只有加入了你組織的才是手足。手足一定要救,如果不讓我救,我就走。」於是,他便憤而離開熱血公民。

重病命懸一線 反思生命意義

在此之後,李政熙繼續關心時事,並在社運擔當前線的角色,直到在2018年11月,他因患上結核性腦膜炎而昏迷三個星期,雖然甦醒過來,但身體機能受損,連進食、步行、如廁等基本自理技能都要重新學習,幸而後來康復得快,現時尚有少許後遺症,如易失平衡、情緒不穩定等。

本刊訪問李政熙是在11月初,剛好與他病發時相距一年,他說,預計醫生會在上一次複診告訴他大約還有多久時間存活,但他選擇不去複診。「每個人都不會知道自己可以活多久,為何要以一個限期來限制自己?現在我已經豁了出去,知道自己即將死亡,只想用餘下的時間去綻放生命的餘暉,起碼不會辜負自己。」昏迷三星期,感覺卻似兩年,李政熙在康復期間反思生命的意義,自覺已看淡生死,只想在餘下時間為社會做到最大的貢獻。

貢獻又從何入手呢?有一天,李政熙在粉嶺的連儂牆,聽到一群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在說,本來打算籌錢為前線示威者買些較好的裝備,卻被其他人質疑騙錢。李政熙靈機一閃,上前問:「有沒有興趣用兩萬元買一個夢?」李政熙邀請他們一同湊錢, 開一間以「極短租」形式營運、專賣裝備的店舖,每次只開三天,一天上貨、一天賣貨、一天清理,而且低價促銷。當時眾人都覺得他是瘋的,唯獨有一人答應了他,李政熙稱他為「暴躁經理」。

店裏的防護裝備一應俱全,圖中的頭盔「黑騎士」亦很受歡迎。(周倩鈺攝)

要落實這個瘋狂的想法,翌日他和暴躁經理各自找舖位和貨源,走遍全港的五金店,把店裡的防護裝備一掃而空,找到第一批貨源開舖,花了約八萬元。第一間舖在8月3日落戶旺角道,當日國難五金以十元賣一套物資,包括頭盔、眼罩和口罩,購買的市民人來人往。首次營業賣出至少四百多套裝備,但由萌生開舖的想法到正式開張,只花了六天時間。

目前,國難五金主要透過網路訂購來自歐美的防護裝備,經由海外集運公司運送。國難五金只有李政熙和暴躁經理兩名正式員工,其餘十多名兼職員工,全是他們審慎挑選的。不過,李政熙發現有員工私自將貨物轉手賺錢,因此在十一月已遣散大部分員工,現只剩下一個員工幫忙。

開業數月,國難五金曾數次被警方充公貨品,部分被扣留的貨品如今尚未歸還,他唯有重新入貨,令國難五金能繼續營業。雖然損失貨品,李政熙卻多次對外宣稱資金雄厚,因此坊間均好奇國難五金背後是否有「金主」。不過,李政熙表示自己在國難五金投資約300萬元,全是自己由讀大學時開始投資而累積的儲蓄:「與其假手於人,寧願自己『金主』自己做,又不是沒有錢,重點是捨不捨得而已。」

甚麼原因令他捨得用300萬做一門明知虧蝕的生意?李政熙解釋:

「國難五金是一個跨代投資,而投資在這個社會的未來是絕對值得的。也許到時受惠的是我的子女或後代,對我來說都是回報。我不一定要如此短視,只看自己手上有多少錢。」

李政熙從台灣入口大量502濾棉蓋,甚至多得可以穿成一條巨型項鍊。(取自國難五金Instagram)

國難五金不是生意 而是教育

雖然國難五金的裝備便宜,但它最為人詬病的,是每當李政熙認為發生了不合理的事情,便會隨意加價、減價或臨時宣佈休業。例如在10月時,有示威者在破壞東亞銀行後,才發現它並非中資銀行,因此在門外貼上100元以補貼維修費用。不過,李政熙聲稱東亞銀行曾經無理凍結過示威者的戶口,與中資銀行無異,一氣之下將本來最低只消十元的「學生餐」(廉價裝備),一下子加至250元。

又如國難五金屢次批評支援被捕人士及傷者的「612人道支援基金」,李政熙因不滿基金行政效率低、音響開支高達近22萬,而宣佈國難五金全線休息至另行通知。及至開業後,因有人向他解釋基金支援被捕人士的工作,叫他不要分化,他又宣佈將所有產品加價七倍。

當時不少人都對他一片罵聲,不少網民批評李政熙為人小氣,一旦遇上不順心的事就以加價、休業威脅他人,認為他違背運動「勿分化、不割蓆」的理念,勸他安份地做個普通商人。對此,李政熙澄清:「國難五金不是一門生意,是做教育。」

他辯說,國難五金寡頭壟斷、任意控制產品價格,是為了令人思考他提出的問題,而且反思社會資源被壟斷的嚴重性,從而學會反抗霸權。

「如果你能接受基金的專橫,那也必須接受我牟取暴利,不然就反抗。如果你不反抗,又接受不到,大不了就不要出去。這就像透過罷工去表態、獲得社會的關注,我每次加價都有很多人關注,這些都是在意識形態上引發人反思。」

李政熙不在乎別人對其手段的批評:「大家想不想我是大台、怨不怨恨我都無所謂,問題是現在有沒有改變,對於基金是不是有反思?」後來,612基金也公開了帳目並作出澄清,消除了大眾對於行政效率、音響開支的疑慮。

示威者與警察在中大、理大發生衝突後,李政熙把大部分貨品運入校園予示威者,店內存貨已所餘無幾。(周倩鈺攝)

妻子不離不棄 甘願當個「平凡人」

李政熙為人強悍,如10月中曾在店內被人以木棍毆傷,他卻毫不擔心人身安全,在網上明言不會感到恐懼,翌日亦如常開業。但提到家人時,他的語氣中總帶感恩和內疚。他17歲時認識現在的太太,二人相戀直到25歲結婚,目前育有一子一女,還有一個仍未出生的小女兒。他在2017年因襲警而入獄七星期,太太每天都寫信鼓勵他;去年患病住院,太太擔心他吃不慣醫院的食物,堅持每天親自下廚送便當到醫院。李政熙說,要不是因為太太,自己是無法從人生多次低潮中站起來。

夫妻相愛十多年,但在剛開始經營國難五金的時候,太太反對他犧牲健康、時間和金錢去經營,二人吵得鬧離婚的地步。李政熙竟對太太說:「老婆可以再娶,但革命的契機只有一次,我不可以因為你而放棄革命。這個社會的將來,比我們之間的私人感情更加重要。」當下太太哭得很厲害,後來理解丈夫的想法,轉而默默地支持他,只提醒他注意安全。現在回望過去,李政熙直言自己作為丈夫、父親,說出這番話很不負責任,如果時光可倒流,可能會選擇不辦國難五金。

國難五金的大埔店有不少畫作,部分是寄賣作品,部分是客人送他的。 (周倩鈺攝)

曾經站在社運前線的李政熙,目睹同伴相繼坐牢,自己亦曾入獄,如今只想退下來,做一個平凡人,追回與家人失去了的時光:「我很後悔沒有多花時間陪伴太太和子女,過去兩個聖誕節都無法陪伴他們,前年在荔枝角監獄度過,去年就在北區醫院的深切治療部。」李政熙說得紅了眼眶。問到今年的聖誕,他只是苦笑道,他早前於國難五金被警方指涉嫌藏有攻擊性武器而被捕,雖未被檢控,但可能今年聖誕要上庭,也不敢期望太多,能和全家人吃一頓飯,已經心滿意足了。

展望將來,他考慮將國難五金轉為網店形式,或等到有人接手時放下生意。李政熙說,如果有天不再辦國難五金,可能會開一間玩桌上遊戲的店舖,每日與一眾朋友聊天玩樂,做個真正的平凡人:

「其實我較嚮往平靜的生活,想舒舒服服地看著孩子長大,和老婆享受剩下的人生。但我沒有後悔過開國難五金,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和抱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