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金夢碎 婦女被賣美國實錄

不少華裔中年婦女聞說「美國打工容易、薪金高」,對美國趨之若鶩。她們靠中介代辦簽證,赴美後卻發現是悲劇開始:中介聲稱她們有月入幾千美元的正規工作,到埗後卻被迫在非法按摩店、家庭旅館賣淫,暗無天日。

今年2月,美國總統特朗普好友、著名橄欖球隊班主Robert K. Kraft到按摩店嫖娼被起訴,多間美國媒體引述當地警方稱,背後牽涉龐大的中美人口販賣。美國非政府組織Polaris於2018年調查報告指出,美國色情按摩店涉及的人口販賣嚴重,遍佈每個州分,典型受害人為中國及韓國女性,推算全美色情按摩店年收益高達25億美元。本刊訪問到僥倖逃出魔掌的女性,細聽她們「被賣」的經歷。

記者│邵穎琪 編輯│陳欣其

Tina(化名)在澳門出生,其後嫁到台灣生活,經常遭有黑社會背景的丈夫暴力對待。她聽說美國工作收入高,希望能夠擺脫丈夫到美國賺錢,供兒子到加拿大讀書。她致電多間旅行社查詢辦美國簽證的手續和詳情,最後找到一間毋需任何資料證明、付10萬元台幣就辦到簽證的旅行社。她憶述,旅行社職員態度親切,更主動提供兩種工作機會:從事珠寶鑑定,或到按摩院工作。後者的薪金較高,一個月可賺3,000多美元,Tina毫不猶豫決定後者。

2005年,當時Tina30多歲,旅行社安排她與數名婦女以旅行團形式從台灣飛到美國。她在出發前偷看到參加者名單上共有20多名婦女的名字,職員再三囑咐她不能與其他婦女交談。後來她被帶到紐約工作,行程表上還有其他目的地如德州、加州等,她推測其餘婦女被安排到其他州分的按摩院工作。

脫離家暴 走進人口販運囚籠

Tina工作的按摩店由華人經營,最初她做的是正規按摩,每天連小費可賺到70至100美元。原以為生活逐漸好轉,豈料一個月後,老闆突然對Tina說:「如果你繼續這樣做,我可能不再錄用你。」她自問工作認真,頓時感困惑,老闆續示意她觀察店內其他職員的工作。Tina憶起許多顧客都指定找某些婦女按摩而非她,才明白老闆想她提供「另類服務」。當記者問及服務是否涉及性交易時,Tina沉默數秒,表示不願再憶起往事,形容那段日子是一直揮之不去的陰影,重複說「不想再在自己傷口上灑鹽」。要應付在美國的生活開支及供兒子讀書的費用,Tina承受著沉重的財政負擔,而老闆又暗示她不諳英語,日後定會失業,Tina最終被迫遵從老闆的要求。

Tina和另外數名婦女需定期到老闆另外兩間按摩店輪換,老闆甚少在按摩店露面,平日只透過店內的閉路電視監控她們。儘管她多次想離開,卻每每被老闆威脅和阻止。老闆扣留了她的護照,又說會報警舉報她非法停留,更恐嚇她:「我知道你家(台灣老家)住址,如果你不聽我的話我會找到你」,造成Tina心理、身理上的折磨。

揭人口販賣 旅行社串通按摩店

最後被迫在按摩店提供「另類服務」三四年後,Tina有次在店內工作時被補,經律師協助下證明為人口販賣受害人,這場人口販賣的幕後真相終被揭發。據Tina稱,旅行社早有預謀要她從事非法按摩,當時職員虛報簽證內容,指Tina是一間寶石鑑定公司的理事長,以這名義申請她到美國:

所謂的珠寶鑑定工作只是煙幕,這公司亦不存在。

Tina直指旅行社「掛羊頭賣狗肉」,但那時她對旅行社的印象很好,故無起疑。後來律師告知她,簽證申請人必須親身到美國在台協會面試,「根本沒有用錢買簽證這回事」。2016年Tina獲批「T類非移民簽證」(「T簽證」),依美國國會的「走私和暴力受害者保護法」規定,人口販賣受害人可申請此簽證。持證者合法留美,三年後可申請美國永久居民卡。現時Tina繼續以「T簽證」身分逗留在美國,正幫忙照顧親戚的孩子,希望待他大學畢業後,才回到台灣生活。

美夢破碎 被愛人賣到美國

60歲的玉珍(化名)是中國遼寧省人,育有一子。她在20多年前離婚後,認識了男朋友阿偉(化名)。交往一年後,阿偉游說玉珍到美國賺錢,過更好的生活,並為她墊支一萬美元作護照及簽證費用。

1999年玉珍與阿偉一同到美國紐約,當時她40歲,原以為找工作非難事,卻因教育程度低及語言不通而處處碰牆,更常常換來阿偉的冷言冷語:「你來到花了我那麼多錢,你要賺錢還債。」半年後,阿偉終於露出真面目——他另租一個單位囚禁玉珍,以暴力和言語威逼她為中國顧客提供性服務,並刊登廣告招攬生意。

當時玉珍已在美國生活了半年,卻未曾獨自外出,最遠只是阿偉帶她到附近的超市。阿偉平日反鎖寓所,沒收了玉珍所有身分證明文件及金錢,更幾乎每天對她拳打腳踢。玉珍曾嘗試偷藏賣淫賺取的金錢卻被阿偉發現,因而被他毆打,眼睛亦曾被打腫。

為了令玉珍乖乖就範,阿偉不時以其兒子的性命要脅她,又恐嚇說警察會把她逮捕入獄;但偶爾阿偉也會像普通情侶般,哄她、買食物給她吃,猶如雙面人。看到阿偉友善的一面時,玉珍曾天真地相信阿偉會變好,然而阿偉長時間的威脅和動粗,讓她情緒崩潰,經常以淚洗面。

「把我當搖錢樹」

她形容自己像機械人般被他控制,每天需服務四至五個客人,而工作之外亦要照顧阿偉的起居生活。

屢次逃走失敗 
逃出後三年失眠發惡夢

玉珍數度嘗試逃走卻都失敗,最長逃脫了近一周,但仍然被阿偉尋回並捉回寓所,被強逼與他發生性行為。她掙扎期間,阿偉試圖用剪刀傷害她下體:「到現在我的腿還有縫針傷口的疤痕。」2001年有一次玉珍與阿偉出外用餐時,偷偷請餐廳老闆娘幫忙報警而獲救,阿偉則在警察到達前成功逃跑,未有被補。

縱然逃出生天,長達約八個月的折磨令玉珍蒙上陰霾,導致她一度想輕生,往後數年間持續失眠,每晚被噩夢纏繞:

「(覺得)有人追我,有人殺我,我掉進了一個很深很深的坑上不來。」

玉珍於2005年確診憂鬱症,其間需持續服藥治療,至2011年痊癒。現時她仍在紐約生活,持有美國移民局批出的工卡,在美工作。

Tina和玉珍的個案僅是華裔婦女被販賣至美國的冰山一角。時至今日,華裔婦女仍然是美國性販賣的主要受害人,而非法按摩服務甚至有擴展成犯罪集團的趨勢。

美國性販賣猖獗 
受害人多為華裔婦女

美國「全國人口販賣舉報熱線」(National Human Trafficking Hotline)在2018年接獲5,147宗人口販運案件舉報,當中「性販賣」佔約72%,以非法按摩服務的比例佔最多,重災區包括加州、德州及紐約等。致力打擊美國人口販賣的非牟利組織Polaris,在2018年美國非法按摩店的調查報告指出,美國人口販賣越趨嚴重,非法按摩店遍佈各州份逾9,000間。報告亦提到,按摩店與至少其他一間店舖,如美甲店、乾洗店等聯繫成網絡,將婦女在不同店舖中轉移,以維持非法按摩市場的流動性並加強對婦女的控制,顯示背後隱藏着巨大犯罪組織網絡的跡象。

據Polaris調查,約八成受害人為女性,2017年人數逾8,500人;受害人多來自中國及韓國,年齡約35-55歲,英語程度不高。關注人口販賣的紐約勵馨婦幼關懷中心(Garden of Hope)表示,從2015年到目前共收到逾500宗人口販賣的求助個案,紐約重災區位於皇后區法拉盛(Flushing),受害人多在按摩店被拘捕後,經轉介到中心求助。

操縱式販賣手法 微信成犯罪溫床

相較暴力手段,人口販賣者較多利用華裔婦女的弱點進行脅迫、誘拐和欺詐,令她們難以逃脫。紐約勵馨婦女事工副主任劉女士指出,華裔婦女的弱點包括在美國語言不通、非法居留、財政困難及缺乏當地人際網絡。受害人易於相信同鄉的販賣者,「(販賣者)愈認識你,愈要吃定你」。她亦提到,販賣者會以「欠下人情」來阻止婦女離開。由於她們對人口販賣沒概念,縱然被迫被淫,部分婦女仍會感激當初有人接濟,認為舉報販賣者是「不懂感恩」。

紐約勵馨職員及受助婦女每年10月會於Wear Purple Day參與反家暴遊行。(受訪者提供)
紐約家庭庇護所的陳詠琦 (右) 認為,部分賣淫婦女因害怕及羞於尋求協助而難以逃脫。(受訪者提供)

紐約家庭庇護所(Sanctuary for Families)負責反人口販賣外展的陳詠琦認為,有販賣者狡猾地利用婦女的羞恥感,威脅會將她們賣淫的證據在家鄉公諸於世。受華人社會傳統觀念影響,婦女會感到害怕及羞於尋求協助,寧願無奈地默默承受,導致很多時她們難以脫離恐怖的販賣漩渦。

人口販賣者的欺詐手法與時並進,從報紙、旅行社中介轉移到網上及即時通訊軟件。Polaris報告指出,販賣者會透過即時通訊軟件微信和及KakaoTalk接觸中國及韓國婦女,以可觀的工作條件招徠,誘騙她們來美從事非法按摩服務。紐約勵馨婦幼關懷中心劉女士表示,微信內有不少新移民到美國的華人工作群組,販賣者會在群組內張貼聲稱「高薪、簡單」的工作介紹。婦女急切地想找工作,便會跌入陷阱。